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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理學背景下的書法“尚意”風氣

         日期:2021-03-23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宋代理學濫觴于唐,崛起于慶歷年間,在熙寧、元豐年間初具規模,至南宋朱熹最終成為主流學派,以至于貫穿影響了宋明時代六百年。理學作為一種強大的社會思潮席卷了中國傳統社會文化的各個層面,其核心思想是追求生命的內在真理。理學研究聚焦于物質世界,試圖以觀物察己的方法尋找天道和倫理道德規范。然而,此種文化體系又不同于西方文化對外在物質世界的控制征服傾向,而是以極鮮明的主觀內省的精神特點研究和探索物質世界,并最終指向國家治理。“存天理”與“滅人欲”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碰撞,表現為統治階層利用理學,將倫理提高為本體,從萬物之理推演至社會人倫之理,以重建統治秩序。相反,宋代文人群體對于理學表現出了某種矛盾態度,這尤其體現在書法中的“尚意”風氣轉向上。

          從內在訴求的發源上講,“理”與“意”表達的是共性與個性的區別。窮理者,“窮極萬物深妙之理,究盡生靈所稟之性”,其目的在于把握自然世界之規律,進而在深層次的認識論層面建立人的觀念體系。“心學”雖強調主體的重要性,但也始終圍繞著用人心“交感萬物”。書法自晉始步入自覺時期,“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清代書法家梁巘《評書帖》語)。從晉唐的風氣流變中可以看出,對于書法共性和規律的追求在唐代已趨于完成,晉人在書法技巧上的“藝”“術”二元高度統一,迫使唐代不得不將其分離而尋找出路,楷書法度的建立,與其時各類制度、經濟、文化、藝術形成呼應。“范式”與“法典”是唐人營建起的高峰,而盛極必衰的規律同樣存在于書法之中,柳公權后再無楷書大家,共性的道路走到了盡頭,一個新的個性時代即將到來。

          在書法的發展脈絡上,宋人主動尋找一條異于唐人“法度”的道路。以蘇軾為代表的文人書家對“意在筆先”有著無比的崇尚,這是書法從實用性剝離出來的表現。宋人表現出了對于書法創作的高度自覺,與唐代虞、歐、褚、顏、柳等書法家的上層官僚身份不同,宋代文人成為書法家的主體,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人,無一不是飽學之士,他們展現出了對前人的批判繼承態度。蘇軾自己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同時又稱“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兩句話出自同一人之口,其目的無非是把“意”的重要性提到“法”之前。黃庭堅作為蘇軾的得意弟子和知心朋友,堅定地傳承了蘇軾“天真爛漫是吾師”的觀點,并作了進一步的維護和闡釋,“士大夫多譏東坡用筆不合古法,彼蓋不知古法從何出爾”。而他自己也最終形成了“自成一家始逼真”的成就。米芾的書法主張更是“天真”“直率”,他最為人稱道的名言是“書乃無意于佳乃佳”。無意而成,如羚羊掛角,踏雪無痕,風度出于真情真我,無促迫,無苛求,無功利,“要在入人,不為溢辭”,這種薄功名、求真藝的心理皆與蘇軾遙遙相應。宋代文人群體抓住理學之中對“心境”的尊崇,創造了一個全新的書風時代,其風貌特點迥異于唐代楷書的法度森嚴,蘇、黃、米、蔡四家之間的面目差異性遠大于歐、虞、褚、顏四家,這是追求“意”的必然結果。

          書法在宋代并不只承擔藝術功能,或者說藝術性只是書法發展邏輯中的一部分。尚意風氣的形成不完全出于對抗唐代的法度,更要放在宋代理學的背景中作整體理解。書法無疑是一種極度抽象的藝術形態,筆墨、體勢、空間等符號元素構成了書法的本體形象。宋代理學家主張“靜觀”,力圖在體認過程中杜絕主體意識干擾對象的客體存在,以保持認知的客觀立場和審視態度,“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宋代文同有一段模仿前人書論的描述:“余學草書幾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這種借用自然事物比擬書法風格技巧的說法在書論中比比皆是,但憑此就得出書法之理源于自然則為大謬,以“師物”論的觀點整體認知書法,很難構成書法家可以實際遵循的規律。

          對此,蘇軾用近乎嘲諷的語氣評價:“世人見古有桃花司道者,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吃。吃此飯五十年,轉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長史書,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同時,蘇軾也不完全是“師心”論者,他承認書法中存在一種一以貫之的“理”,“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姜夔《續書譜·用筆》中提到“用筆不欲太肥,肥則形濁;又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自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不欲上大下小;不欲前多后少”。這些論述體現了書家在對待性思維層面上的分析,其目的是為著尋求對耦范疇的平衡,以及平衡狀態的中和與最佳組合,從而集中體現了宋代理學對待性思維在書法審美上所產生的影響。否認簡單的規律嫁接,強調主體的能動把握,追尋心靈的真實意趣,成為宋代書法的典型特點。

          宋代書法尚意風氣不僅在書法史上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轉身,同時也映射出理學這一重要哲學思想。這次風氣的轉向不是個體行為,而是由歷史發展諸多支脈匯聚成的思想洪流所推動。“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蘇軾的這一感慨并未成為現實,一大批以他自己為代表的詩、書、畫皆善的宋代大師粉墨登場,一方面強調“意造無法”,另一方面又不斷鉆研先賢作品并錘煉自身的藝術技巧。理學的思辨在這一時期無疑激發了尚意風氣的形成和發展,而到南宋,朱熹、魏了翁等以強烈的道德倫理理念貫穿于書論和創作之中,對“意”的繼承失于片面,陸游、楊萬里、范成大等人的書法成就遠不及其詩文,尚意書風逐漸走向衰落。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