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版圖與創始者初心

　　《創始者說——網絡文學網站創始人訪談錄》（以下簡稱《創始者說》）由邵燕君、肖映萱主編，是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團隊歷時四年打磨出的中國網絡文學史料。《創始者說》沿著中國網絡文學20余年的發展脈絡，采訪了重要網絡文學網站的創始人，集合了26份訪談。一開始筆者以為這樣新穎的形式，讀起來一定很快很輕松。沒想到，當讀進去的時候，卻發現并非如此。這是一本小書，更是一本大書，是一本舉重若輕的史料工具書。

　　網絡文學是一個龐雜而海量的研究對象。它經歷了野蠻生長的階段和資本融入的階段，如今已蔚然大觀，無法被忽視。如何為網絡文學梳理出一條清晰的脈絡，非常考驗研究者的眼光和判斷。從朱威廉的“榕樹下”，到中國玄幻文學協會發展出的起點中文網，到2008年盛大文學有限公司的成立、中國移動閱讀基地的出現、閱文集團的興起，再到如今的IP化浪潮，《創始者說》勾勒出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軌跡。不僅如此，該書還在橫向上呈現出由“起點”模式的閱文集團占據塔尖、紅薯網等內容提供商占據中游、女性向網站作為補充、移動端閱讀基地和閱讀器作為物質支撐、泛娛樂產業作為下游的網絡文學整體結構，從文化生產的角度繪制出網絡文學的生態產業鏈。雖然這本史料集并不是論述型的學術著作，但同樣還原了文學現場，多人多角度論證了同一個關鍵轉折點，為中國網絡文學史的寫作打下了堅實基礎。

　　《創始者說》的寫作方式非常新穎，它保留了訪談錄最原始的面貌。作者“逼迫”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己勾畫出網絡文學發展的“地形版圖”。如果讀者對網絡文學發展不甚了解，那么《創始者說》是很好的入門書。形式匹配內容，這種新穎的學術寫作方式，較好適應了研究對象的特性。

　　《創始者說》出版于2020年，此時已到網絡文學的沉淀期。在這樣一個時間點上，當初的網絡文學網站創始人大多已功成名就，能夠心平氣和地回望走過的歷程，追溯自己創業的初心。該書把這種初心定義為“愛好者心態”。無論是朱威廉，還是“起點五帝”，他們都是有情懷的創始人。如果僅僅用商業、金錢去衡量他們，顯然有些不得要領。“起點五帝”在分別接受訪談時都表示，起點中文網就是他們的孩子，因此，在商業化過程中，依然不愿徹底放下文學的初心。大多數創始人，如龍的天空網評家Weid，都患有“閱讀饑渴癥”，為滿足自己的閱讀愛好才建立網站，而通過商業化來盈利，也是為了網站能活下去。創業是艱難的，幾個在網上認識的年輕人，憑著對文學的熱愛，無條件地信任彼此、全身心投入到網站建設中，哪怕沒有技術、沒有收益。這樣的一腔熱血，和玄幻文學、武俠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具有相似的性格和氣魄，雖千萬人吾往矣。

　　筆者認為，網絡文學的特性是少年氣。飛揚的想象，輕松、愉快的情節敘述和理想主義式的追求，和年輕的互聯網一樣充滿朝氣和無限可能。網絡小說主題可以很小，如小甜餅；也可以很大，但大的概念是理想主義的自由平等，帶著十分的少年稚氣。像《天官賜福》里的“花冠武神”謝憐、《見江山》里的程千仞，在現實社會中是活脫脫固執的傻子，也被作品中代表權威的人批判為幼稚，但恰恰是這份幼稚、固執的堅持，構成了人物靈魂中的亮點。這也能解釋為什么最早出現的網絡文學類型是玄幻、奇幻。當然，這也和網站創始人受到港臺武俠小說的影響有關。

　　該書有清晰且專業的關注點，往往能一針見血地觸及最突出的話題。比如，網絡文學的商業性問題。網絡小說發展到今天，它的商業性經常被人詬病，人們調侃它是鴛鴦蝴蝶派等不入流的通俗小說的再生。其實，商業性是必然的，只不過網絡小說表現得更為直接。民營網站首要任務就是存活下去。生活在當下社會，哪怕是純文學，也需面對資本的挑戰。資本作為一種無形的力量，使網絡文學宿命般地呈現出當今的形態。

　　17K小說網總編輯血酬認為，在商業性和文學性交叉的地方，是“叫座”又“叫好”的作品。起點中文網更推崇“叫座”，17K更看重“叫好”。筆者認為，“叫座”是通俗性，“叫好”是故事性。當然，“叫座”和“叫好”有相通、重疊之處，好故事可以是通俗的，也可以是小眾的。網絡文學無疑挑戰了過往純文學對文學性的定義，它訴諸的是一個更廣泛的文學觀念。而筆者想說的是，這些網絡文學網站創始者們，他們也在商業性和文學性之間做著艱難的平衡。商業性要求市場的細分和批量的生產，但網絡文學首先是文學，其次才是生意，不論經歷了多少社會的考驗和商海的浮沉，這些創始者內心深處依然保有最初的堅持。

　　網絡小說一直在路上。泛娛樂產業的藍圖描摹了中國式漫威的愿景。IP化浪潮激活了中下游產業鏈的開發。而在網絡化、技術化快速前進的步伐中，閱讀始終有它的一席之地，即使音像、視頻會帶來更高的感官刺激。正如掌閱科技創始人成湘均所說，閱讀之所以會帶來細水長流的商業價值，是因為它能緩解人的疲勞，提供充實感，所以作為產業源頭的小說不會被替代。的確，大資本的涌入無疑是挑戰，免費模式和新媒體文的出現或多或少會對網絡文學的質量產生影響。但是，創始者對網絡文學的信心始終未變。在問到機器輔助寫作的可能性時，起點中文網創始人之一羅立認為，用輔助軟件很可能造成同質化或抄襲，同樣，人工智能寫作也無法替代文學家。這是難能可貴的人文情懷。

　　在新技術的沖擊面前，網絡文學蓬勃多樣的生態如何繼續前進，值得進一步關注。年輕的網絡文學研究團隊用《創始者說》一書，提供了一份示范答卷。網絡文學經歷了20余年的積累，相關研究方興未艾，《創始者說》既是網絡文學史書寫的起點，也是一個階段性的結點。每一份訪談背后都凝結著研究者對網絡文學不同脈象的獨特洞察，所有訪談拼接在一起，則構成了活生生的網絡文學發生現場。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