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的城市與文學
日期:2024-05-24 來源:深圳特區報
■ 蔡東
幾年前的夏天,我與家人去敦煌旅行。知名景區自然要好好游覽,觀壁畫,騎駱駝,也從俗拍攝游客照。驢肉黃面吃過后,導游勸說莫去玉門關,說路途遠,沒什么好看的。心里自然知道,那里沒什么好看的,但還是奔過去了。相比于自然的杰作雅丹魔鬼城,心里更想去的地方,是玉門關。
它孤寂地待在距敦煌市區近百里的西北地界上。天地間,聳起一個小黃土臺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四野空曠荒涼,連零星游客也不見,只剩下天、地和呼呼刮著的風。從小我就知道,人會對一些從未去過的地方動感情,產生了思念。跟金陵、漠河、黃鶴樓一樣,玉門關亦是文學、音樂、電影造就或者說創造的一個地方。哪怕有一日被風沙剝蝕殆盡,在藝術的時空里她依然存在,近于永恒。玉門關的黃膠泥沉淀著歷史和時間,這并不是去看它一眼的理由。因何而往之?因少年時數度相遇于詩,積蓄了情感,想象過太多遍,它成為一個叫人莫名牽掛和想念的地方。古老詩歌中那些最有表現力的文字,在時間通道里自如穿梭,被遇見的一剎那,依然能像電流接通般,激起后人強烈的感受。
或許,一座著名城市的誕生是在兩個維度或意義上的。著名城市的誕生總要經歷兩次,一次是實體意義上的,在河流帶來的沖積平原上,興建樓宇、聚集人口、繁榮貿易,燈火十萬人家。還有一次是文化意義上的,它生來秉有天然美質,如擁有西湖的杭州,易惹動文人情思,絕美的自然風景可堪白描或抒情,甚至能成為一種題材;它或許偶然遇于藝術家,不經意留下一兩筆,竟可傳世;它或許在人類的后天規劃中終于足夠從容富足,接著,便要在詩句、音樂或小說中無比真實地出生了。物質材料外,筑成城市的,還有繪畫、電影、文學、音樂等,它們在不同層面上合力建成一座城市。跟著名的景觀建筑一樣,小說、詩歌、戲劇、大學、出版社、價值觀也會成為城市的寶藏和標志物。
詩歌、小說和電影中的杰出作品,提供細節,生成氣質,讓我們記住一個地方并長久為之神往。經濟和科技是講述城市的一種語言,藝術活動亦然,它們共同表達和解說著何為城市。并且藝術創作在更高也更永恒的意義上,用精神的物料結構和擴展一座城市,令城市的空間無限開闊,承載著不斷闡述的可能。
萬物皆有生命,萬物都在生長。且城市的變化和生長,往往會超出想象的極限,令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剛來深圳不久時,認識了一位同鄉,約著一起喝早茶。一直記得,同鄉望著窗外的繁華,諸多感慨。她上世紀八十年代南下深圳,那時這里還是一大片菜地,她和伙伴常在田間地頭奔走,渴了就掰根黃瓜吃。
城市總是令人感到驚訝。曾與來自全國各地的作家行走前海幾日,所見皆新奇。一個建設中的、初具雛形的前海,已讓人感覺到震撼。以前說起未來,總有些茫然。在前海行走幾日,心里明亮了,未來變得具體、真切,從此時此地向外涌現,沖破固有認知的邊界。這大概是未來城市的模樣,未來世界的圖景,它很有想象力,也很有溫度,它很科幻,也很自然。
文學是否與城市一起生長?在新鮮的現實面前,文學很長一段時間里未找到新的表現方法和文學樣式。從表面上看,新城市就是“同一的城市”,傷害和禁錮了詩意、個性、創造性,一描繪城市就容易浮光掠影、陳腐不堪,實際上,巨大而隱秘的變化正在發生,這對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需要天才的發現和表達,需要深入獨到的思考,誰把握住深層的內核的城市特性,誰表達出了經驗的獨特性,誰就抓住了寫作的機遇。
我們情感上更親近城鎮生活和熟人社會。即使因求學、工作不得不遷徙到城市,心理上也覺得城市是陌生的、遙遠的,是一種暫居和過客的漂浮心情。梳理一下我們的文學庫,天生具有城市感的作家并不多。出生于上世紀80年代的我,至今仍對老家、平房、院子里的石榴和月季深懷依戀。來到南方后一度不適應氣候和食物,常想家,情感上疏離城市,也一度回避書寫當下經驗,仍以家鄉的人事記憶為寫作之源。但對我們這代人來說,居住地終將會變成故鄉。不管情感上是否抗拒,畢竟已進入到全新的生命階段,我嘗試著訓練自己成為一個城市書寫者,這幾乎可以說,是我和一部分同代人在寫作上的命運。
(作者系深圳職業技術大學副教授,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