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時代的勞動價值論
日期:2024-05-09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誕生于工業時代,但是否僅僅適用于工業時代?這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常被討論的問題。伴隨著無人車間、無人工廠、智能工廠等無人化生產的普及化,尤其是通用人工智能的發展,關于勞動價值論過時了的聲音再度流行。大體而言,當前宣告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過時的觀點,其主要理由可以歸結為伴隨無人化生產的普及化,勞動價值論中“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這一核心思想被打破了。然而,這一理由既誤解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也缺乏對人工智能發展趨勢的細致辨析。
總體工人的出現
在馬克思那里,商品具有二重性——使用價值和價值,并且是由勞動的二重性決定的。其中,使用價值由具體勞動生產,它是社會財富的物質承擔者。具體勞動有質的差別,每種具體勞動都有相應的生產過程。與此不同,在任何一種具體勞動的過程中,都存在勞動力的耗費,這種損耗沒有質的差別,而只有量的差別,表現為勞動力耗費的時間長短。這個耗費過程是單純的時間的凝結,是抽象勞動,它對應的是商品的價值,并以時間為其度量。借助這一使用價值與價值的區分,我們可以看到人工智能雖然會不斷把勞動者擠出生產勞動領域,出現大量的無人化工廠,但這并不是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否定。這里觸及馬克思當時研究自動化生產過程時所提出的總體工人這一范疇,即“總體工人的各個成員較直接地或者較間接地作用于勞動對象……為了從事生產勞動,現在不一定要親自動手;只要成為總體工人的一個器官,完成他所屬的某一種職能就夠了”。
歷史來看,在前互聯網時代,自動化機器就是有內驅動力的機械系統,它需要在人類工人的監督、協助下才可以完成指定的工作任務。此時,自動化機器并非完全自動化作業,它始終需要人類勞動者的在場與協助。在互聯網時代,自動化機器是由軟件與硬件構成的,人類通過互聯網中介遠程操控其軟件,從而實現遠距離操作機器作業。此時,無人化工廠開始涌現,人類工人與智能機器在互聯網媒介下構成了二元化的生產場景。而跨入人工智能時代,工程師只需設計智能系統的軟件的初始程序,隨后程序或算法的迭代更新,可以通過自身的深度學習與海量數據的投喂而進行,一體化的總體工人出現了。無人化工廠與程序編程師、數據工程師、網民等人類工人一起構成了總體工人的諸環節,價值的生產是社會化的、整體性的,其中,非物質化生產或數字化生產凸顯為社會生產的主要方式。
勞動價值論的新課題
任何一種勞動都是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協同,但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比重在不同時期是不同的。在工業時代,人類更多的是表現出體力勞動,腦力勞動在這里處在輔助性位置,它沒有直接轉化為先進的生產力。到了人工智能時代,腦力勞動占據了主導地位,它表現為數據工程師、編程師等知識分子的勞動。知識分子成為人工智能時代的勞動力大軍。這一發展趨勢確實讓馬克思基于物質生產勞動提煉出來的勞動價值理論受到挑戰。這個挑戰是構成拋棄勞動價值論的主要理由嗎?答案是否定的。這不僅因為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明確論述到生產過程中存在腦力的損耗,也因為腦力勞動是勞動的一種形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要教條式地接受勞動價值論。正確的做法是要結合新的歷史條件,對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予以繼承和發展。
不同于馬克思所處的時代,當前腦力勞動在社會生產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與之相適應的是,非物質勞動或數字化勞動日漸成為社會的主要勞動方式,并且海量數據的加速涌現。與自然物不同,數據或數字化知識是人類勞動的產物,它們凝結了人類投入其中的勞動時間,因而包括了價值。就此而言,日本學者堺屋太一在《知識價值革命》一書中提出和詳細論證的知識價值論可以視為在新條件基礎上對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的進一步發展,而非代替或證偽。理由至少有二:一是非物質化勞動也是一種具體勞動,它并沒有消除抽象勞動的存在。只不過抽象勞動的生產方式不一定是具體個人的具體勞動,而是在總體工人這一層面上,以包括無人化工廠在內的多個工作環節的聯合、協同來完成的。二是因為知識價值論中的“知識”實質上就是勞動的產物,它并不否定勞動價值論中的“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這一核心思想。只是與物質性商品不同,知識是非物質性商品,因而當前時代構成財富的載體也發生了變化。用堺屋太一的話說,“在‘知識價值社會’中,人們身邊的財富的主流將是依存于社會主觀的‘知識價值’,同時,巨額資金則將以不具備具體實現性的形式抽象化”。
然而,人工智能正在推動生產勞動領域的結構性轉變,以及人工智能的主體化趨勢,使得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一挑戰,一方面表現為以上所論及的區分,即價值與使用價值的區分,抽象勞動與具體勞動的區分等,其邊界在人類遭受數字化轉型的當下變得模糊且隱蔽。這些區分的理論意義在馬克思那里是要把握工業時代的資本主義現實,而在人工智能時代,現實不僅有資本主義現實,還有社會主義現實,并且都在經歷數字化。另一方面,表現為人工智能的迭代發展所引發的問題。這些問題尤其凸顯在人工智能達到自主意識的臨界點前后,并與人類勞動價值秩序乃至倫理道德秩序的轉變關聯在一起。下面,我們分階段探討這個挑戰。
以人工智能具有自主意識為臨界點,在這個臨界點之下,人工智能與馬克思當年描述的自動化機器一樣都是生產工具。差別主要在于,馬克思描述的自動化機器依然需要人類勞動者在生產現場施予一定的輔助,而人工智能在互聯網、大數據、算法、云計算等的作用下可以進行無人化生產。這里的“無人化”,主要是指生產現場的無人參與。換言之,它依然依賴后臺的程序員和/或工程師施予的指令性勞動(它包括但不限于設計、修改、完善、更新人工智能的編程活動),以及大量互聯網用戶的在線活動(它產生了人工智能優化升級所必需的反饋性數據)。由此而言,人工智能的勞動實質上就是人類勞動的延伸,因而創造價值的不是人工智能的勞動,而是人類的勞動。不過,因為在人工智能時代,不僅工作領域數字化,閑暇領域也數字化,由此人類個體不論工作抑或閑暇,都參與原始數據的生產。但是,這一新現象在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視域之外。由此,作為勞動價值理論之核心范疇之一的工作日概念,需要重新定義,以便能夠把閑暇時間的數字化生產吸納進入。如此,新的工作日,由三條線段構成,即a—b—c—d,其中,ab線、bc線與馬克思的定義相同,分別表示必要勞動時間、剩余勞動時間,cd線是新增的,它表示閑暇勞動時間,這段時間的數字勞動在當前時代是產生價值的,但它的價值或被完全忽視,或它的部分價值被數據公司、平臺公司無償占有了。
在這個臨界點之上,人工智能具有自主性,達到與人類同等的道德地位,成為與人類并列的另一個主體。在這一點上,人工智能主體的勞動,與人類的勞動一樣,成為價值的另一個源泉。在這個階段,馬克思勞動價值論中的這一核心思想“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就受到挑戰。回應這一挑戰,構成了勞動價值論的另一重要課題。回應這個挑戰的方式,目前來看,至少有兩種:一是放棄馬克思勞動價值論中“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這一核心思想,并且在新的現實基礎上提出新的價值學說。這種方式不一定是馬克思主義的。二是在接受“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這一核心思想的前提下,對其中的“勞動”的施行者做出多主體的解釋,由此兼容人工智能這一主體的勞動。這種方式是馬克思主義的或與馬克思主義兼容的。
(作者系海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