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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浦橋那座美麗的小樓

         日期:2024-03-27   來源:深圳特區報

          ◎ 岳洪治

          一轉眼,離開上海已經幾十年了。每當回想起在滬上度過的青春歲月,記憶的畫冊,一下子就會翻到打浦橋那座美麗的小樓。小樓坐落在瑞金二路西側,兩扇大鐵門開著的時候,站在門口望進去,一眼就能看到用紅油漆寫在對面墻上的,很大的“450號”幾個字。以至于,我的記憶完全忽略了它是哪條街上的宅院,只記住了這地界是打浦橋,這座小樓是450號。

          這座美麗的小樓,是上海市出版局的招待所。它不是很大,也不很高,好像只有兩層或者三層,每層有十余間客房。咖啡色的木地板和寬大的樓梯,永遠那么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到處都顯示出樓房主人的樸實與高貴。450號這座小樓,正是以這樣一種古樸、美麗而又優雅的品格與風貌,令每一個住進來的人都不想離開,讓每個曾經在這里住過的人,一生都不會忘記它。

          我忘不了這座小樓,是因為它見證過,我青春年少時的幾個美麗瞬間,它曾陪同我度過了許多如詩如畫的白晝和夜晚。

          那是在1975年的春天,我們復旦中文系畢業班的同學,被安排到上海幾個出版社參加實習。男生女生近二十人,有的分配到了上海文藝出版社,有的分配到了少年兒童出版社……全部都住在這座小樓里。每天早晨,大家都是手忙腳亂地起床、盥洗,然后各自奔赴不同的單位上班;到了晚上,一個個就會哼著小曲,說說笑笑地回到450號來。于是,沉寂了一整天的小樓,就像一個剛睡醒的孩子,不停地鬧騰起來。

          有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笑的,南腔北調伴隨著手舞足蹈;有好對弈觀棋的,或神情凝重作沉思狀,或急赤白咧,不斷地抓耳撓腮……房間里也有安靜下來的時候,那是大家都鬧累了、說笑夠了。有人就會湊到燈光下看書,或是寫信、記日記,有人卻會從床下拿出臉盆來,到盥洗室去洗漱或是洗衣服。

          我們十幾個男生,都住在二樓東北角一個大房間里。十幾張床兩邊排開,中間的活動區域仍很寬敞。因此,這里就成了女生們喜歡光顧的地方。在和我們一起聊天、閑扯的時候,如果看到那個男生衣服破了洞,有人就會說,快換下來,我幫你補補吧。那男生紅著臉,往后躲閃、推辭著,卻總拗不過女生的熱情,最后還是乖乖地把破了一個小洞的衣服交了出去。有一天,一位被稱作老大姐的女生,抱了一床很大的棉被,到我們房間的大長桌上來縫。她的身高與那棉被的長度很不成比例。有人就天真地問她:“這么長的棉被,你怎么能用呢?”她聽了,笑嘻嘻地回答說:“現在用不上,以后會用上的呀!”問話人聽后似懂非懂,卻也并不追問,只笑一笑便離開了。直到畢了業,這位女生和班上一位高個子男生喜結連理之后,那天問話的男生才明白了,那個故事里,所蘊含的全部內容。

          住在招待所里的客人,自然不止我們這些學生。和我們男生的大房間同一樓層,還分別住著兩位年齡與我們相仿的男女青年。住在我們房間斜對門的,是一位身材苗條,長相俊秀的南方姑娘。她經常身穿一件深色帶花的套頭毛衣,從房間里走進走出,到樓道來打水。過了一陣子大家才知道,她叫張抗抗,是上山下鄉去了東北某農場的杭州人。此刻她住在這里,正在為某出版社修改一部書名叫《分界線》的長篇小說。我生性靦腆,只是遠遠地看到過她的身影,并沒有同她說過話。

          然而,住在同一樓層的那位男生,卻很快就和我們非常熟稔了。他是上海崇明島人,比我們略大幾歲,已經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了業。他住在這個招待所里,好像也是為某出版社寫什么,或是修改什么作品,我沒有細問,也許聽他說起過,后來就忘了。我只記得,有一天傍晚時分,他和我站在我們房間門口閑聊,陽光透過背后的大玻璃窗照過來,把我倆的身影涂在面前的地板上。他興致勃勃地同我講著他在北京的生活。說話中間,他忽然從胸前的皮夾子里,拿出一個女孩的半身照來給我看,向我介紹說,這是他的女友。現在忘記了,是說他的女友,還是女友的父親,是在北京鐵路局,做著一份不錯的工作。我只記得,在向我介紹這一切的時候,他的臉上充滿了溫柔而滿意的笑容。我想,他一定是很幸福的吧。

          實習結束后,順利畢業,我被分配到北京國家版本圖書館研究室文藝組工作。

          1976年4月,我和文藝組的徐莊、王云縵兩位老同志一起,參加了在濟南南郊賓館召開的“全國魯迅著作注釋工作座談會”。會后,我們三人會同革命歷史博物館和魯迅博物館的近十位同志,一起到魯迅在國內生活、工作過的地方進行調研。到上海后,在我熱情推薦下,徐莊、王云縵就和我一起,住進了450號這座美麗的小樓。久別重逢,環顧周圍熟悉的一切,在我心里是有一種與故人重逢般的歡喜的。

          然而,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多年以后,我還會來到打浦橋,還有第三次住進450號小樓的機會。

          后來,“存儲”在版本研究室的老同志各歸各口,重新走上熟悉的、能更好發揮專長的崗位。我這個中文系評論專業畢業的小青年,就被分配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夏秋時節,我進入現代部“五四”文學組,做助理編輯,兼任《新文學史料》雜志業務秘書。記得是在1980年,我隨同牛漢主編到上海,為《新文學史料》組稿。還是在我熱情地推薦下,我和牛漢又住進了450號這座小樓。在一周左右的時間里,我們先后拜望了趙家璧、施蟄存、丁景唐等幾位文學前輩,請他們不吝賜稿,支持新創刊的《新文學史料》雜志。我倆每天白晝從小樓出去,夜晚又回到小樓,雖然吃飯、做事都在外面,這里仍然給我一種熟悉又親切的家的感覺。離開上海那天,拖著行李從小樓里走出來,當走到450號大門口的時候,我禁不住站住腳,回過頭來,向那美麗的小樓注視了許久。

          我一生走過許多地方,住過許多建造于不同年代,樣式各異的小樓。有的還依稀記得,有的卻被歲月的水流沖淡了。然而,唯有打浦橋這座小樓,卻一直亮麗地留在我心上——它是一個活潑潑的存在,它永遠年輕、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