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釋
日期:2024-03-27 來源:深圳特區報
◎ 劉荒田
《清詩話》所收入的《一瓢詩話》有一則,專談李商隱的《錦瑟》,說這一不朽之作“解者紛紛,總屬臆見。”這位作者從小喜歡它,研讀有所感悟,并發現,有意深入解析它的人很少。他揭開秘密——“此詩全在起句‘無端’二字,通體妙處,俱從此出”。
無端,意思是沒來由,無從索解。從大處著眼,猶河漢之無極;從小處體察,也混沌也幽深。“無端”誠然莫名其妙,然乃既成事實,且看錦瑟,一弦一柱已教人低回不已,還偏偏多至五十弦。為什么這樣,為什么不那樣?
這就是我激賞“無端”的緣故。它是潛力無限的“詩觸媒”。且看《一瓢詩話》如何發掘它的意蘊:“錦瑟一弦一柱,已足以令人悵望年華,不知何故有此許多弦柱,令人悵望不盡;全似埋怨錦瑟無端有此弦柱,遂致無端有此悵望。”
你能回答為何有許多弦柱嗎?不能。“即達若莊生,亦迷曉夢;魂為杜宇,猶托春心。滄海珠光,無非是淚;藍田玉氣,恍若生煙。觸此情懷,垂垂追溯,當時種種,盡付惘然。”作者得出結論:“對錦瑟而興悲,嘆無端而感切。如此體會,則詩神詩旨,躍然紙上。”
簡截言之,“無端”所標示的心理狀態是:獲得確切答案之前的模糊,直面神秘時的惶惑,對不可索解、無從挽回的往昔的依戀。朦朦朧朧的情緒,以傷感為基調。可別責之為無事生非,多此一舉。“無端”的下一步,可能是一首詩,或抒情美文,都是蘊藉一路。
且從反面論證。人入世以后的成熟,以“無端”減少為標志。以憂愁論,它只在賬單到手而銀行卡的余額有限時,或父母進了醫院時,或孩子所在學校來電話告狀時,或你自己的身體這里那里出岔子時,或受訂單、時限、顧客投訴的圍困時才君臨,所以,只能是木實、無情趣、無寄托的應用文,而不可能激發出帶高蹈氣派的靈感。所謂“少女情懷總是詩”,豆蔻年華的憂愁漫無邊際,落花和黃葉飄飄,春天布谷鳥在叫,月亮被云遮蔽,統統“干卿底事”,偏偏躲起來灑淚。陸游風塵仆仆于劍南道上,被大雨淋了,他有感而作絕句,自問:此身合是詩人未?再自答:是的,這資格來自“細雨騎驢入劍門”。遠游無處不消魂,這就是他化解“無端”的法門。太多“無端”,是青春期一個明顯特征。哪怕饑腸轆轆,心里也不止一個念頭:去哪里弄點吃的?反而滋生“天問”式質疑,諸如“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盡管無人提供答案,但你總須在柴米油鹽之外安頓疑惑重重的靈魂。
深一層看,“無端”引發悵惘,只是開頭。如果文學是山路,“無端”就是空翠濕人衣的“無雨”。詰問“無端”并非為了認命,而是讓它牽引著,跨入詩的門檻,圍繞破解“無端”而提煉主題,錘煉詩句。你須深入一步思索:何以至此?這過程艱辛而漫長。
從人的思維常規看,“無端”之前是“無感”(包含熟視無睹),不曾被觸動,受困惑,就不能到達它。于是,它天然地處于明與昧的結合部,有如黎明前的星光。明乎此,我們在“無端”造訪時,不必驚懼,且勇敢地歡迎。古人謂:才孕于微晦。微晦是“有點兒喪氣”,而不是神采飛揚,這狀態恰宜于寫作,尤其是具悲劇深度的文字。
所以,即使已入老境,也別忙于矜夸自己“世事洞明”;絞點腦汁,在平淡無奇的庸常日子挑事,力求多一些“無端”,激蕩沉睡的情懷,啟動生銹的思考,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加繆有言:“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語還休,扭頭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過。”這三種情狀都是對“無端”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