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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待

         日期:2024-02-26   來源:深圳特區報

          ◎ 劉荒田

          舊金山,周末清早,住宅區照例是寂靜的,多半生靈要睡點懶覺,連松樹頂的烏鴉也不例外。我撩開樓上落地窗的紗簾,不存心看風景,只想讓視線在成片綠色和葉間漏出的烏青色海波上安臥。一個男子在街對面的林蔭道上遛狗。遛狗和被狗遛的畫面,是臨窗時見得最多的,然而他依然教我驚奇——50多歲,臉白無須,穿和季節不大合拍的厚夾克,右手持杖,左手牽皮繩子,黑白夾雜的拉布拉多狗把繩子拖得繃直,男子不得不迎頭追趕,白色手杖迅疾有力地叩擊露水未褪盡的水泥地面。這一發現教我放心——他的腿部依然健全,拐杖不必用于支撐身體。前面是撒歡的四條短腿,后面是速度不錯的兩條長腿,加上威風的“第三條腿”,看,懶洋洋的早晨,頓時帶上健勁的動感。哎,不止七條腿呢!眼鏡有兩條。我暗笑自己的無聊,然而快樂是不招自來的,舉目處皆有喜感,連綠草上星星點點的松果,小不點的雛菊,黎明前被兼職學生胡亂扔在人行道上的免費小報,都似乎“有待”。

          這個念頭之來,是記起元代詞人方回的詩句:“詩留何句待重陽”。重陽將近,以吟詩為天職的詩人是務必“賦得”乃至聯句的,詩句還沒想好,更沒寫在紙上,可是,何妨預約,喂,重陽節,詩嘛,少不了你那一份。重陽若有待,必早早知道一個腹笥有“貨”的才子,即將登高,即將獻出錦繡之篇。那么,合共“九條腿”的遛狗圖,花木和鳥,賴床的和起早的,不也有所待?待什么?狗等待人愛撫頸毛,來一句明為抱怨實是稱贊的一句:“追得夠嗆!”松果等待一雙嫩嫩的小手,使勁掰開,把種子抖出來。以廣場舞的姿態走過來的大媽,等待一聲問好。不要以“多情人奈物無情”為借口,拒絕贊美眼中的一切。

          江山如有待,江山確有待,人間萬物哪一種不在期盼?天窗等待陽光,湖水等待倒影,紙張等待文字,網絡等待帖子,妝鏡等待紅顏,頑皮的風等待一件忘記系好的帽子。有一天我步行出門,去三個街區以外的雜貨店買報紙,走過鄰居冷清清的大門,背后有人幽幽喚我,是一位女性同胞,60多歲的模樣?!拔以诖昂笞群镁昧恕隳懿荒芴嫖屹I份報紙?”原來她患了坐骨神經痛,沒法走路??梢韵胂?,世間有多少人在等候欣賞、贊美,就有更多的人在等待同情、安慰和幫助。我們匆匆路過,不注意罷了。

          離開窗前,下樓去,撿起地上的《觀察報》。頭條的字母特別粗大:“本市最不受人感謝的職業”?!安皇苋烁兄x”,離“神臺貓屎——神憎鬼厭”,只差半步。是哪種職業呢?賭場莊家?放債者?黑社會頭目?雞鳴狗盜之輩?泊車檢查員?看內容,原來是公車檢票員。由于舊金山公共交通上逃票嚴重,一年減少收入1900萬元,因此,市政府每年耗費650萬元,組成55人的檢票隊。每天三人一組,登上巴士、電車和纜車向乘客抽查車票,被逮到的,有衣冠楚楚的白領也有無家可歸者。為了不付兩塊錢的車票而吃上一百零九元的罰單的乘客,面對檢票員,以粗言濫語罵的,試圖逃跑的,佯裝無辜的,表演多種多樣,共同的特征就是把檢票員當受氣包。我讀完報,馬上起了這樣的念頭:下次見到檢票員,一定要當全體乘客的面,夸夸他們,聲明:“我們都撐你們的腰!”

          這個早晨,我照舊作文,敲打鍵盤時,聽到蹦上屏幕的漢字發聲:“謝謝你選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