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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經典的讀法

         日期:2024-12-17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文學教育的一大關節,便是文學閱讀。文學閱讀的選擇,首選經典作品,尤其是代表優秀文化傳統的文學作品。如何閱讀經典呢?一言以蔽之,經典要細讀、回讀、反讀與全讀。

          何為經典細讀?讀書如生活,節奏分快慢。有人的生活如打仗,密不透風、大汗淋漓,也有人過得瀟瀟灑灑、悠悠揚揚,所謂慢活、樂活者也。如此說來,細讀仿佛生活里的慢生活,就是慢讀,一如吃飯的細嚼慢咽。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首先是它耐讀,經得起反復讀。這也就是經典的細讀。

          但經典的細讀,不全是所謂的細部解讀。細讀之細,不是瑣屑零碎的意思,而應是立于整體放眼細節,將細節視為整體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再者,細讀也有細致認真的內涵,積少成多,慢工細活,終成大觀。對經典的細節進行推敲品讀,當然是一種細致入微的功夫。因此,辯證理解經典細讀的本身內涵,是閱讀經典的前提,也是閱讀的基本心態。

          何謂回讀?讀書和生活一樣,但又不一樣。人生之事一遍過,沒有回頭路,無法重新來過,英雄豪杰和山野草民,概莫能外。這也許是人生本身一大憾事。然而,凡事都有舍有得。人生的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卻也留下了供我們時時反省、不斷咀嚼的人生智慧積累的余地。人類文明與文化不外乎此。不僅如此,造物主在一遍過地掠過人生的同時,卻允許我們如讀書般地品味人生。這恰恰是讀書的好處和特別之處。

          讀書當然不是一遍過的事情,書可以時時讀,反復讀,順著讀,也可以回看。只不過,此回看不僅僅是如電視電影的“閃回”與“回看”,而是三省吾身般的品味與琢磨。好書大多是世事的另一樣態,回讀詩書自然不是事后諸葛的沾沾自喜,而是絢爛之后的從容檢討與自我批判。錢鍾書先生言道,讀書不過是吾與我周旋,信然。

          經典的反讀何為?人類的思維從來不是單線條,一如織錦刺繡,正面輝煌爛漫,背面自然就有艱難與滄桑。閱讀亦如是。好的閱讀一定要有反讀,它絕不會是一味地高歌猛進、揮刀直下、狼煙滾滾,必有曲折盤旋爛漫陡現、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的插曲。既如此,閱讀也不妨換個角度、下個身段,多個手眼看看,得意時想想失意,諸多書中事、世上情,黑白愛恨未必就那么儼然兩端。于是纏綿難斷,于是歡喜冤家,皆人生在在為難。

          那么,什么叫經典的全讀?做人難為全人,閱讀自然也難為全讀。尤其是經典,一如舍利寶剎,八面玲瓏。因此,全讀的旨趣是讀全,但人事周全況且難免落個兩間不架,讀書尤其是經典的閱讀,則更是見仁見智。這樣說來,一方面,全讀就是一種境界,想望而已。只不過有著這種想望,讀書或許可以多想一塵,他人入耳我入心,如此而已。另一方面,經典的全讀,還應該是周全整體的閱讀。說事物的長短,難免各執一詞,訴訟紛紜。但經典的閱讀,是文本自足前提下的理解,一切都基于文本中所寫。即便是腦補,也應該基于文本的事實,即作家確實如是寫。尤其是經典的細節,就細節論細節往往會造成片面的深刻、深刻的片面。但如果周全文本自身的情節邏輯、細節貫穿,則細節就是文本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本身就是有呼吸的生命。在這個意義上,近年來提倡的一本書、全本書、整本書的完整閱讀,不妨是一種比較好的思路。

          茲舉一例。眾所周知,《儒林外史》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的經典之作,最為顯著的特征,大概要算是“諷刺”了。誠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魯迅對《儒林外史》在中國小說史上的意義概括異常賅要,如老吏斷獄,可謂對經典的經典概括。然細細一想,古代小說中諷刺之書著實不少,《儒林外史》獨樹一幟,固然緣于其諷刺對象的特殊,即所謂“機鋒所向,尤在士林”。而一卷《儒林外史》也確確實實描畫了諸多士林丑角與丑態。

          在這一點上,《儒林外史》似乎也在呼應著中國歷史上悠久的調笑、諷刺、打趣讀書人,尤其是調侃時運不濟、命途乖舛的讀書人的民間小傳統。本來,讀書人既然是人群的一種,個個有形形色色的大同小異,本來不是什么特別引人注目的樣態。可是,為什么讀書人群體的行徑,竟然會成為閱讀者的興趣聚焦點呢?正如人們掛在口邊的“文人無行”的言語,一般人并不覺得泛泛說說有什么問題。但事實上,其他行當的此類人等也未必就少,至于說比例高低與行當之間的關系,卻是沒有任何統計學的依據。即便有,還涉及統計取樣的有效性問題。樸素而言,讀書人中也有三教九流、七葷八素,這本來就是世道常情,和其他行當和群類無異。然而,讀書人恰恰是因為讀書較多,以讀書為進階,因此格外為人所注意。讀書人一旦學而優則仕,便期望迅速進入另一階層。即便不仕,也往往處于一個階層到另一個階層的過渡狀態與企慕情境中。這一類人,只要沒有停滯或定格,便有無限的人生可能。于是,我們每每可見,大量針對讀書人的諷刺,往往發生在他們人生變革的臨界狀態之中。

          細讀《儒林外史》,類似突變環節的諷刺與嘲弄比比皆是,最引人熱議,也蘊含著極為豐富的人生感慨與體味。因此,如何讀《儒林外史》,斷不可執著于讀書人的身份,反該從人生經驗層面對作為日常生活狀態的他們進行更多觀照與同情。也就是說,《儒林外史》寫得好,與諷刺與否、與諷刺對象并不構成直接的邏輯關系,而是其“秉持公心,指摘時弊”的“機鋒”與“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而”。換而言之,就是吳敬梓傳達“公心”的藝術才華(當然也包括語言藝術上的才情),二者缺一不可。而所謂“機鋒”和“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之間的兩個“而”,不就是寫出“細節的真實”的本領嗎?!

          可見,閱讀、理解與欣賞《儒林外史》,一是不忘吳敬梓寫作的初心和始終,即“公心”;二是不要偏執于“戚”與“能諧”、“婉”與“多諷”的任何一端,而是要辯證理解,即將它們融于一體的“而”的功夫。前者是內容與思想,后者則是呈現此一內容與思想的藝術才華。

          文學教育是人性的培育,是心靈的感動。經典文本的閱讀,恰恰就旨在融通古今的人心隔膜,化解各界的人世經驗,在人生的意味上多一點理解,多一點慈悲,多一點辯證與圓通。在這個意義上,提倡經典文本的細讀、回讀、反讀與全讀,在當前微短視頻刷屏滔滔、泥沙俱下的語境里,想必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吧。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